你的北上广,我的小安阳

我是那种穷得往新中国脸上抹黑的家庭出生的孩子。解放前,我家穷;解放后,我家更穷。千万不要以为,新中国就是穷家孩子的天下了,你想错了,也忒多情了。表脸。

这穷也是有原因的。听娘说,当年的我军与国军三翻五次的拉大锯扯大锯中。就是说,这个打过来了,那个就跑了;那个又打过来了,就该这个跑了。他们都能跑,就老百姓没得跑,夹在中间很难受。娘说,我军每次打过来,就分地主老财家的土地、房子、粮食、日杂物品,能分的都分。我问,那人家地主老财打回来呢?娘说,那就把东西都还人家呗。我问,那人家不打咱们吗?娘说,打什么,乡里乡亲的。就是人家难免说两句风凉话,拿了俺的东西咋不还俺啥的,弄得你奶奶脸红,不好意思呗。

弄了几次不好意思,所以有一次,再分地主家的房子,我奶奶硬不要。只要了一捆柴火,说柴火烧了人家回来也要不走了。真他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,国军以后再也没有回来。于是我们家就一直住自己的茅草房了。

我对我家的茅草房很有印象,北三间一直做厨房,南两间一度是我和两位姐姐的闺房。贫穷真是惊心动魄,所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,贫穷是一种罪恶,它带来的次生灾难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。时至今天,只要有人因我批评毛时代,而轻浮地问我是不是地主后代的时候,我都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:难不成只有富人才会批评毛时代?毛时代不是让富人变穷,让穷人更穷么?难不成我一个堂堂的历史学者在面对过去的时候,出发点能是自己的家族和个人好恶?狗眼看人低!

由于贫穷,读大学之前,我甚至没有去过离我们家乡25公里远的安阳市。考上大学后,爹第一次领我上安阳,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不知道安阳长啥样,因为爹领着我直奔一个目的地:安阳市眼科医院。这是为了给我配个近视镜。初中的时候我就有些近视了,按道理我不该近视的,天天在野外风里来雨里去跟个猴似的,所以我的近视连我爹都接受不了,说,一双大眼骨碌来骨碌去,怎么就看不见东西呢?

近视的原因其实就一个,贪书呗!

一是姥爷小的时候上过几年私塾,晚年脑子有了些问题,有钱就都买了书,姥爷去世后,大哥用扁担挑我家了,坏菜了,这些书从此成了我寂寞孤独时的伴侣,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,看了第二遍再看第三遍,根本没个时间概念,也没个保护视力的概念,连家务活都忘了做,气得娘总结我一站站个井,一坐坐个坑,有时候怕娘烦我,干脆钻黑乎乎的储藏间昏天黑地的看,沉浸在书中,无力自拔。

二是稍大后没钱买课外书,初中时跟小伙伴每天跑三里之外的邻村上学,一个工人家庭的同学、老董家的闺女,知道我喜欢,就把她家的书都给我看,看一本,她再借我一本。所以你不知道我是如何抢时间看它们的,上学的路上都不耽误,小伙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挽着我胳膊,我被她们挽着走,却不耽误看书。她们看我太痴,有时候故意把我挽到一滩汪水前,眼睁睁看着我一脚踩进去,然后她们笑到上不来气。但这并不影响我看书,笑过之后她们还得挽着我走。

三是,发现自己近视后,就随便拿二姐不戴的近视镜戴,从初中到高中,我的镜子就都是这样来的,从来没自己配过。还经常不好好戴,也知道戴那玩艺儿既不方便又不好看。高中时"威胁"班主任把我调到最后一排邻后门的那个位置,上课时把板凳往桌子底下一倒,钻桌下瞧课外书,乘老师不注意,还能溜教室外,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数学课上看不清老师手抄的题和讲题时所画的图。所以我数学不好,也有客观原因的。数学老师在那儿实线、虚线、辅助线一顿乱划,我这里,却是落入黑板,啥线也看不见。数学能好了才日了怪了。

直到河南大学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来了--虽然二哥认为上个师范等于养个赔钱货,但好歹是我们村里的第二个大学生,好歹是爹的六个子女中,唯一一个替他争气并圆了他大学生之父之梦的。所以爹领我进城,直奔安阳市眼科医院。这是我第一次进城。不知道是我钝,还是安阳那时候不咋地,反正我对这次进城无感。没有什么东西叫我看的稀罕,也没有发现任何繁华,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
之后四年大学,也顶多是路过安阳火车站。对于安阳市还是没个概念。应该是大三,找我高中同学玩,进过我现在供职的学校,那时它还叫安阳师专,而且是在老校区。依然无感。

四年大学,我甚至不知道啥叫研究生,大三时,好象才听说一个同学考托福。我都不知道这俩字咋写。而这个同学,先是留在北师大教书,后来又兼踩了南开大学的船。而他之所以知道啥叫托福,原因是他哥哥在他前面,是大学生。一句话,有带头大哥。或者说,有家族资源或者代际积累。

有时候家里闲话起来,会拿我大哥开玩笑,说带头大哥没带好,否则应该一瀑溜儿六个大学生呢。大哥当年也算数学王子了,还练了一手好书法,长得也帅,恢复高考后,考了一次,失败,就放弃了,回村里做了民办教师。后面的就都没跟上趟,全栽家里了。

大学毕业时,我们还是政府包分配的,所以同学们都在找门道,能分好地方就分好地方。而我,知道自己啥门道也没有,就天天跟人吹,只要那地方有空气就成。按一般的惯例,哪来哪去,我应该进我的母校,安阳县一中教书。但我们安阳是个特殊的县,它没有县城。它的县衙在安阳市区里。而县一中,在著名的马氏庄园。后来政府有了文物意识,才又在不远的地方,又建了新的县一中。总之,我最大的可能,是打回自己的母校。

大学四年,寝室同学并不相信我能当教师,针对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,针对我老不正经老流氓之类的诨号,她们毕业赠言时对我断言:你若上了讲台,肯定是一个大猴子领着一群小猴子大闹天宫!

其实一直是我一个人闹,我不领小猴子们闹的,因为我得对他们负责嘛。前几天一个《安阳晚报》的帅哥跟我打招呼,居然是我二师任教时最早的学生,他说:"二师三年,不多的让我们思考过的老师。老师的课,我受益至今"。恩,我很高兴,我这毁人不倦还是有成效的。

毕业回家后,自己也没个主意。去县一中教书,我这顽猴能行么?不会把我母校搅和成花果山吧。爹有个同村老哥,交情特好。当然,只要跟我爹打过交道的,都会跟我爹交情好的。没办法,人帅,人品好,还特幽默风趣,走到哪里都能逗乐一条街,人品好到爆棚的说。

大爷当年解放安阳时自己搂着一挺冲锋枪就端掉一座碉堡的,进城后一直是老干部,至于是哪块哪区的干部我也不知道,还是那句话,我仙女惯了,根本不食人间烟火,不记人不记事。爹跟大爷商量,你侄女分配到哪里才好?大爷说,安阳县一中还是农村,闺女上过大学了,还是进城好。来安阳市吧。于是大爷跟自己的小伙伴打招呼,我就进了当时的安阳第二师范学校。虽然校址也在农村,但编制好歹是市里。所以,土妞俺就这样进城了。

进了二师才发现,与我同时进的居然十几个,其中很多是我河南大学的同学或者校友,政治系的,中文系的,一瀑溜儿。当然也有河南师范大学来的。而且,外地市来的似乎更多些。问起来才知道,安阳的分配倾向,本地的大学生,哪来哪去,回本县;外地市的,反而属于人才引进,不打嘴拐就能进安阳市。最滑稽的是,男女同学恋人,女娃领着外地男娃来了,女娃只能分下面的县乡,男娃倒是直接做了城里人。相当于我们农家招待客人,客人吃面条白馍,自家娃就喝面条汤,配窝窝头。委屈本地土著,高待外来移民,我们安阳这算不算土黄左啊!

虽然是穷家孩子,但由于父母对我们的宠爱,及我自己长期沉浸于书本的世界,所以我对人世间,并没有多少经验,有的只是敏感的心,和多愁的绪。所以一进入社会,犹如仙女落入凡间。你前面心无城府的走过,后面跟着一条波澜壮阔的唾沫河。

曾经想过单身。因为我知道我的毛病在什么地方,如果嫁给爱情,我肯定是奴隶了。不喜欢的男人,我都乖乖的听话,那喜欢的男人,我不就完了?没一点自我了。那就干脆不嫁吧,但我发现不嫁更不好,就是你走到哪里,都象一个危险品。别的女人瞅你,都有抢人家老公的嫌疑,影响人家心态与幸福指数。于是找了个适合做老公的,赶紧嫁了。不但自己长出一口气,别人更长出一口气,这危险易爆易燃物品落了锁,刀枪入了库。

老公是计算数学毕业,知道啥叫电脑。婚前我去他房间,发现桌上放一个漂亮的小汽车,可爱得不得了,马上想到我的二侄女,她当时最小最可爱,这小汽车要是送她,多好玩儿呢。于是厚颜无耻地跟老公说:你这个小汽车真漂亮,给我玩吧。没想到这家伙悠悠地来了句:那不是汽车,那是鼠标!

呸。我呸呸呸!

前几年见过比我还笨的。说自己的优盘坏了,又犹犹豫豫的补充说:难道是因为没盖那个帽,让它感冒了?最开初我以为她是逗乐,后来我发现她是认真的耶。

由于写字不好,为了写教案,也为了投打印稿方便人家编辑,1998年的时候,我拥有了电脑,老公教我五笔打字。一五笔打字,我投稿就有人看了,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在《中国青年》杂志,文章的标题是《学会在别人的唾沫中游泳》,可见小地方的人文生态环境。

2000年的时候,互联网进入了我的生活。当时用座机上网,很贵。老公心疼钱,就拐着弯哄我。说,好人谁上网呢?网上就没好人,不是网恋,就是第三者插足。愈这样说,我愈向往,当坏人,与坏人撮堆,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哈。

经不住我的向往,老公终于放了我一马,这一放,就坏了,他老婆彻底不是好人了,再也离不开那网了。虽然没有网恋,也没有跑别人家插足。但是,这一放飞,就再也收不回来了。每天以上网为主,写些打情骂俏的文字,主题全是老公和儿子,偶而才会关心下教育与历史。老公回家了,我都没给他做饭。有一次不好意思了,半下午就提前煮上花生豆,我就不信,老公回家之前我做不好饭。半中间闻见糊味,出来四处嗅嗅,最后判定是别人家的电线糊了,就又坐回了电脑前。待老公回来,厨房里的小钢锅,已经与花生同时物化为炭了。

老公好歹没休我。倒是网友真没一个好人,给我打气曰:我们上网的,哪个没有几次大炼钢铁的经历呢?你煮糊一锅花生豆算嘛。

可见坏人抱团的力量。我在坏人的邪路上,就越滑越远。后来结集出版一本《我是如此美丽》。看书名,你就知道还是打情骂俏居多,被我儿子戏称为"我是如此臭美"。不过,我也发现问题了,就是写了个《袁世凯称帝的心理学分析》,一个高三的历史老师就大骂我是卖国贼。这眨眼不见的,我就卖了国,对我自己倒不是多大问题,但对别人--老实招了吧,我很担心那些孩子,遇上这样的高中历史教师,娃就给毁了啊。兼之2000年也是我们二师的一个转折,要与安阳师专合并升本,我面对的不再是二师的学生,而是大学本科生。我得提升自己,甚至自编讲义,于是,打情骂俏渐少,历史,历史的常识,与思想的启蒙,开始成为我的主业。《中国传统文化的陷阱》与《糊涂读史:明清的帝国偏执与盛世张皇》,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。从前面的《我是如此美丽》到《中国传统文化的陷阱》与《糊涂读史》,光看书名,就可以发现我的转向。一句话,如果有高个顶着,我自己这么一个娇俏的小女人,绝对不会冲出来,做什么三糊涂大爷的。世无高个,遂让小女人出来顶牛。也叫银样蜡枪头。

就这样勉为其难地硬撑着,网络江湖剑上漂。某次网友聚会,五岳散人一见我就不客气的抡上了:还在安阳呆着?还在安阳师院?谁知道你们这破地方?还不挪挪?

曾经也想过挪挪,但最后都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,又弃了。其实我还是喜欢小城,适合我这种智商情商双低,既不会算账,又东西南北不分的糊涂女人生活。

我知道北上广深这些头牌城市的优越,不说下一代了,就是你自己,也能跟着这城的节奏,更跟着这城的人际,水涨船高的抬升自己。孔子所谓的"无友不如己者",就是这友起码对你有启发,头牌城市、高房价背后,其实是高质的人脉圈。我有次进了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的资料室,看着一屋子的资料,口水都流下来了,傻乎乎地跟人说,我要能天天进这样的资料室,我能写多少书啊。听南开大学历史学院一个博导讲话,我又傻乎乎地说,随便一句话,我就一个灵感,这一个灵感,就可以写一本书的哈。按我的感觉,不是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,而是听君一席话,能写十本书。简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,黄金白银掉眼前。

幸好现在有网,且越来越发达了。这对我是个巨大的弥补。虽然不能亲见,甚至有些吹了十几年都没见着一面,但是,有朋自网上聊,不亦乐乎?所以在安阳这种小城呆着,我自己感觉反而越来越好了。

唯一对不起的是儿子。如果我带着儿子杀向北上广深,儿子的起点,与现在的节点,会更高一些。朋友圈里,特别是北京那边的,最近一波一波的因房价而起焦虑。我倒觉得,这种焦虑有些过了,类同撒娇。一句话,一代人就想拼进北京,单兵纵深挺进,后备及弹药都不足啊。我跟老公常说一个三级跳,第一级,我们自己从乡下跳进小城;第二级,我们儿子从小城跳进大城;第三级,儿子的孩子,再往欧美跳吧。儿子三年前出发往上海报到时,挥手跟我们说:再见了,再也不回这破河南了。这自然是我们的理性预期,但乍听之下,还是有点不适应,我说:咋,连你爹娘也不要了?儿子不好意思地嘿嘿。

亲戚家的儿子在英国读的高中,并且劝我,砸锅卖铁,甚至卖了大人,也得叫孩子去外面读书去。于是我赶紧跟儿子商量,儿子你去不去,我先把你爹卖了。儿子可能是被我的高亢吓着了,也可能,小城长大的孩子确实底气不足,他的回答是:别,我现在还没那心理准备,出国放大学之后吧。

说到底,还是家庭接力哈。对我们这些乡下出身的穷娃,可不得一棒一棒的接啊,想一棒就到最高处,有,但太少。凤姐与凤姐的代笔,经常拿人家王思聪碰道德瓷,反过来也不想想,你父母与王思聪父母的距离在哪儿?甚至,爷爷辈,这差距就老远了好不?所以,预期与能力与资源都要匹配。明明资源有限,你却目标无限;明明能力有限,你去欲望无限,以有限去拼无限,那不是吊打自己的人生,与自己过不去么?何苦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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